端午节那天，我和小罗走进一家阴暗潮湿、窄小逼仄的“定做皮鞋”店（不到4平方米）。柜台的后面蹲着两个小男孩，大的十岁左右，小的不过五六岁。听到脚步声，他们惊恐地抬起头，扔掉手上的玩具，跑出门，拐了个弯，不见了。我正纳闷的时候，女主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。她立在我面前，看起来40来岁（事实上只有29岁），皮肤蜡黄，身材臃肿，穿着肥大又腿色的衣服。她斜视着我，从喉结发出粗犷的声音：“你要定做鞋子吗？”“噢，是的。不过我有双皮鞋需要修理”，说着，我忙拿出鞋子指给她看。她也不正眼瞧瞧，就断定我的鞋子的皮革是假的，根本不能修。说真的，我有点生气。她的话仿佛在嘲笑我的眼力——花重金买了假货。我可是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会识千里马的伯乐，谁料她会冷不妨给我一瓢冷水呢！还做不做生意！
“我想看看你做的鞋子”，小罗的话让我从心中小小的计较回过神来。女主人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失言，带着我们绕过柜台看鞋子。所有的鞋子的样式看上去都缺乏新意，但拿到手上觉得很有分量，虎头虎脑的，真像它的主人，或者说像一个长期在田间劳作的硬汉子，挺结实的。我于是怂恿小罗买，全然忘记了她先前带给我的不快。可是我们找来找去就是没找到适合小罗穿的尺码。最后我们几乎要因为这个原因而往回走了。女主人极力想留下我们，她说她家里有一双合适，我们不妨去试试。
走进她的家门，那昏暗简陋的房间立即激起了我的悲悯之心。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？不到10平方米的屋子摆放了两张床，一辆摩托车，还有横在屋子中间的柜子、脏乱的衣物。女主人读出了我的眼神，她慌乱的收拾东西，一面抱歉的说屋子太小，请我们将就一下。她还告诉我们那辆摩托车是刚从城管那儿赎回来的，丈夫不敢骑出去，所以只好搁在巴掌大的家里了。听到“城管”二字，怒气就在我心底燃烧起来！那是一群怎样的失掉人性的人啦！打着维护社会治安的旗号，打、砸、抢、杀什么事情他们做不出来？（我曾亲眼看见几次）我于是对女主人多了几分敬意，因为她在描述时是那么的平静，仿佛在讲生活中不经意的一件事,眼角还不时露出灿烂般的笑容。苦难之于她，恐怕只是生活的小插曲吧！
我正想着,她已经拿鞋子给小罗穿了.她递了一只给我一只,期待着我的赞美.那是一双棕色的皮鞋,色泽光亮,质地细腻,像上过釉水的瓷器.虽然样式朴素,但比之那些呈放在精致的商店里的名牌鞋子也毫不逊色.我一眼看上了它,主人呢,也早就读懂了我们的眼神.我们达成默契之后,女主人的话于是多了起来.
她说她出门或过节的时候也穿这样的皮鞋,但因为脚大而使鞋子变了型.为了使我们信服,她甚至裸露出双脚,并且向我们揭示了更大的秘密：因为小时候经常用右脚打禾,使得右腿较之左腿健壮.本来我是不愿意去注意别人的短处的,但既然她都自己觉得不碍事,我就仔细打量起她的腿来.完全和她说的一样,两腿极不协调.这该要做多少的体力劳动啊,竟然用超负荷的劳动打破了新陈代谢的平衡!我又一次被她震撼了.
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融洽,谈话的内容也越来越接近"隐私"。我们得知她只上过初一,完全不知道子曰诗云之类的东西,更不用说ABCD了.她十八岁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现在的丈夫.结婚11年了,得了两个儿子.也就是我们进门时见到的小男孩.她和丈夫在灾荒年代逃难于此,本想从此开辟一种的全新的生活.但每天要躲避税务人员和城管的监视,生活反而变成战战兢兢的了.
我见陋室已叹息,又闻此女重唧唧.此时此刻,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文人,这样我也许可以发出"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"的感叹,我也能追随杜甫的脚步去写写三吏、三别或<兵车行>什么的，去咀嚼时代的痛苦，为穷苦人呐喊几声．然而，文章憎命达，平坦的人生经历注定不会让我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人物．而我眼前的女主人，亦不是容颜凋零的＂琵琶女＂．
她一直平淡的描述着，仿佛在讲着别人的故事，而她只不过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个小角色．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她的境遇了．首先是她所谓的＂家＂，四周乌黑的墙，老鼠在墙角打洞，而蜘蛛则在墙上盖起了天罗地网，等待着蚊子苍蝇＂送上门＂．灯泡上布满了灰尘，倒像披上了一层灰色的棉袄．飞蛾们好奇地围着它翩跹起舞，兴奋地不知归路．然后，天空拉下了夜幕，素月出升，女主人的孩子与男人都回来了．他们一脚踏进们，就闻到了米饭的香气．他们揽起疲惫的双腿，或坐在床檐边，或蹲在门口，大口大口的嚼着饭．也许女主人烧的全部是荤菜，也也许每天都这样，然而对于大人小孩来说，却是美味佳稀，甚至有着＂满汉全席＂的色香味，如同生活的本身．如果全凭想象，你也许会认为那两个小男孩会瘦得像一支精制得狼毫，然而我得眼睛可以作证，他们非常得健康，虎头虎脑的，在加上他们对陌生人的惊恐与可爱的神气，我可断定他们的心灵世界纯洁的像一张白纸，只等着一支彩色的画笔尽情的描绘了．也许你也会替男主人担心，因为他每天活在城管的眼皮底下．可是男主人有着，古铜色的皮肤，魁梧的身材，完全是一个不向生活屈服的男子汉．．．．．．
想到这些，起先的悲凉渐渐的散去了，随之而来的是温暖与希望．那个家也变得诗意了，＂蜻列吟阶下，飞蛾拂明烛＂＂青苔依空墙，蜘蛛网四屋＂，写得就是女主人的家罢．这样朴实的一家原来并不是生活在穷旮旯里，而是在一个诗意的世界里．更让人欣慰的是，两个伏案读书的小男孩，为这一家子播下了希望的种子．有时候，我们真的需要毁掉所有的希望，才能在真正的希望中得救．
故事还没有完．那次回来以后，我一直惦记着他们．他们的现实状况总让我想起离乡背井得父母，而那两个小男孩总让我看到几年前自己的影子．由于这种命运的相似性，我忍不住再次拜访了他们．
那天我得知她的弟弟进了医院，她为了照顾弟弟而暂时关了鞋店．虽然才过了几天，她的脸显得更蜡黄了，没有神气，让人不经意间想起那眼睛间或一轮的祥林嫂．我知道她又在遭受生活的无情的打击，但我也的确感觉到了这个可怜的人对亲人拳拳的心、眷眷的心．面对这种＂相濡以沫＂的手足之情，我委实感到羞愧难当．这二十年来，我一直毫无顾忌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