嵌在岁月里的皱纹
等我拨开了眼前的烟雾,又等上一会儿,才彻底看清了德财爷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。那时,他正努力地咳嗽,整个人都背过身去对着一面发黄的土墙。每一声咳嗽传来,皱纹就跟着整个人有节奏地晃动一下。其实,那堵土墙
等我拨开了眼前的烟雾,又等上一会儿,才彻底看清了德财爷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。那时,他正努力地咳嗽,整个人都背过身去对着一面发黄的土墙。每一声咳嗽传来,皱纹就跟着整个人有节奏地晃动一下。其实,那堵土墙上也镶满了皱纹,夕阳下,一道道的,像挂在孩子眼里的云彩,光亮亮的,让你一时半会儿数不清上面的年月。那是隔壁的土墙,如整个村子里所有的土墙一样,风来雨去仍旧一幅很耐活的样子。眼见着它们灰头灰脸,不高的身材却仍有一尺多厚。就这样,日复一日的,多少个春秋悄不作声地溜走了,多少片叶子换了又换,它们却总是一脸慈蔼地留了下来。这多少让我心生温暖,甚至不觉中就落了几滴泪水。也许,对于这样的色调过于依恋了,以至于只要土做的东西,就能勾起我沉于记忆的某种情愫,或长或短,或浓或淡,却总像一条打着弯儿流经心头的细水,让人滋润。有时,更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点灯火,隐隐约约的,给夜行的人一点继续行走的希望。
回忆过去,自打能把记忆留住的那阵工夫,这些土墙就和村子里所有的老人那样端坐在日光下了。一年一年过去,当初的小毛孩子如今也老了,整个村子里的人,无一例外地都嵌了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皱纹,它的身上也就覆盖了几层不知的沧桑。细眼看去,那些雨痕,风痕,就成了摆在庄稼地里尖尖硬硬的麦茬儿,横七竖八地嵌了一地。
谁都知道,那些土墙终归要倒的,只是没人算得出究竟在哪场雨后。犹如跟了德财爷一辈子的生活,也是要没的,只是没个准确的日子。其实,几年前的时候,他就为自己备好了后事:一幅上好的黑漆棺木就放在西墙边的棚子底下,用偌大的塑料棚布遮盖得严严实实。一身藏青色的寿衣,也托人在上面绣满了花花草草的图案。还有丧事用的几卷白绫,生生耗费了德财爷家里一年的收成。可那个走开的时间,是没人能测算得出来的,就像一个人的到来,或春天的花开得正艳,或麦收的场院里热火朝天的正忙,或秋后的田里刚刚播毕了麦种,或窗外的寒风使劲掀动着蓝底白花的布帘。生命的来与去,总是没个准的,就算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庄稼收割的季节,可谁又知道人的生死?
无论怎么说,德财爷是有些年岁的,单凭他脸上的几十道皱纹就可以明白。一道道的皱纹,分明就是一段段的故事哩。掀开一道,说的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,德财爷正独自走着夜路,就遇上了几只绿眼睛的狼。再掀开一道,画面上就显现着庄稼歉收的那年,全村人逃难的落魄场景。还有一截子、一截子的季节,都完整无缺地保存在那里。即便如此,我想,他仍旧算不得村里最老的老人吧,哪怕他手中的烟袋几十年不换,黄铜做的烟锅也没了当初的颜色。可真正的老人,脸上的皱纹是数不清的,在他们那里,皱纹何止落满了额头,怕早已满身满脚都是。那复复叠叠的样子,又是什么样子?写到这里,我还是想起了地里的庄稼,它们一年年不知道养育了多少代的人,可你站在那里,却横看竖看再也看不出具体的年轮。就总是一幅青青黄黄的样子,每一年春天都是新生,每一年秋天都是结束。那么,嵌在脸上的皱纹呢,是不是积累得多了,也就慢慢地相互覆盖了,平展了。如一页页的日子,刚打眼的时候,是有年有月有日的,到了最后,没缝没隙的,只剩一幅光秃秃的场景让人徒生怀念。
还有树,几抱粗的树干不知不觉就空了,惟独干枯的枝桠上生出几许嫩嫩的绿来。
我终究知道,真正的老人是默不作声的,就背负着满身的皱纹,长久地呆在某个地方。或咳嗽也懒得发出声来,像极了一块山上静卧着的石头,用更加豁远的眼神,盯着日月,盯着季节,在岁月的心坎上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日子的长度。
让思绪走了又走,父亲平整沉暗的脸面却慢慢地浮现出来。那时,父亲是生了病走的。我一次次这样告诫着自己,我让自己在这样的告诫声里,努力成就着一种不能更改的事实。这样,或许就能给人的一生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。事实是,父亲在病了多年以后,真的枯萎了,就如地里的庄稼,被虫子一分一秒地掏空了身躯,可那终究是一个谜。那几年,我多么希望父亲能突然好转,或是终于如村子里的老人那样,有着满脸的皱纹,如德财爷那样,在七十岁或八十的时候,还能倚靠在自家的土墙边吸着满口的烟草。后来,我用了几个春秋的时间,开始在父亲脸上寻了又寻,可对于一个五十出头的汉子,期待中的皱纹毕竟是不存在的。这多少让我难过,难道日子的沧桑,就可以在他这里一片空白地溜掉么?父亲虽然不是一棵老树,不是一堵老墙,可他拥有过的那些年月呢,总该镶嵌着一些时光的痕迹。那年冬天,父亲还是走了,带着那张沉暗却没有皱纹的脸,带着永远不再苍老的身子,在我们的心上,镶嵌着不知名的落寞。
夕阳下,风丝丝游荡。土墙边的空地上,德财爷脸上的皱纹依旧在我的眼前呈现着。等又一声咳嗽传来,我便从游离的思绪中醒了过来。我知道,那时的我,早就找不到父亲的踪迹了,还有我的祖先,那些更年长的人,如爷爷,奶奶,或爷爷的爷爷,爷爷的奶奶。我只能告诉自己,多年以前,他们就化做了一亩亩的田地,一缕缕的清风。而德财爷的皱纹,让我又一次觉得,那分明就是村庄几十年生活的缩影:村外的土路嵌到了那里,坑坑洼洼的难走。地里的庄稼嵌到了那里,有丰收也有荒芜。
此刻,又是收割的季节,不远处高唱童谣的孩子们,突然就把清亮亮的嗓音儿映到了德财爷的皱纹里,他浑浊的目光里就有了一丝水盈盈的清澈。我想,那才是一个村庄本该具有的模样。
2009-6-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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