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头儿眼见不行了，一口气悬在那儿总是咽不下。二栓子和三个妹妹满脸泪水的在小床边围了一圈。老头儿咳了两声，卡在喉咙的那口痰却始终咳不出来。老头儿已经不能说话了，吃力的抬起手指指床边上的那口黑箱子。二栓子过去打开箱子，翻翻，只见全是老父亲的一件件破衣烂衫，翻到箱底拿出一个黄色布袋。老头儿伸手接了过去，放在胸口慢慢抚摸，最后掏出一条黑色毛衣，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毛衣，示意儿女给他穿上。
大栓子走的那年十三了吧，到现在都二十五年了，从没回来过，也没和家里通过音讯。村里人都想他死了吧，要不早就回来了。大栓子是和二栓子吵架后走的。谁也没在意，兄弟两出吵架，从小吵到大呢。二栓子说大栓子是野种，不是父亲亲生的。大栓子拿了根棍子给二栓子的头上一棍子就走了。二栓子头上起了个青包，他想不通哥哥干嘛生哪么大的气。他也是听别人这么说大栓子，他才学的。大栓子走了，晚饭时没回来，该睡觉了都没回来。二栓子想明天就回来了，可第二天也没回来。父亲坐不住了，踢了二栓子两脚，去找大栓子，从山坳里找，河滩上找，连村口那口枯井都去了，他怕栓子不小心掉进井里……
父亲回来一声不吭就打他，二栓子不服气，嚷着说：“是他先打我的。我母亲死的早，你就知道打我。”二栓子看父亲一怔，不打他了，却厉声说：“以后不许胡说你哥哥不是我亲生的，再说我打死你。”二栓子才七岁，想了想，不说就不说，不就说错一句话吗，值得哥哥离家出走，你打我吗。大栓子走了，没人和他玩，二栓子就和三个妹妹玩。二栓子觉得和妹妹玩真没意思，和大栓子玩打仗才又意思，两个大将军打仗，多好玩。想起大栓子，二栓子有些寂寞，也觉气恼，就为一句话，就值得让自己头上起一个大包，到现在一动还疼。
二栓子想，过几天他准会回来。一天，两天……大栓子都没回来。大栓子再不回来，二栓子都要记不起他的模样了，只记得他比自己高半头，胳膊比自己的粗，跑起来比自己快的多。父亲却一直在找大栓子，啥法子都想了，却总是找不到，大栓子就好像突然从地球上蒸发了。
村里的一个人去了趟县城，回来就风风火火的跑到家里对父亲说，在县城一家餐馆见大栓子了，他没敢认，怕他又跑了，让父亲快去看看。父亲激动万分，放下手里的锄头，从上衣口袋掏出五十块钱就往那人手里塞。那人推辞着没要，就下地去了。父亲不识字，把那地名和餐馆的名字翻来覆去的记了好多遍，又找人写下来，揣进怀里，午饭都不吃就走了。二栓子和三个妹妹去婶子家等到第二天，父亲才回来，没带大栓子，一个人回来的，满脸失望。婶子叹了口气，问：“没找着，还是老王认错了。”
“脖子上没痣，认错了，认错了……”父亲像是叹息，把几个字重复了好多编。
“唉，这孩子从小没爹娘，又跑的下落不明……”婶子转过脸，抹一把眼泪。
二栓子不知道大栓子是父亲在一个死了的叫花子旁捡回来的，大栓子却知道，那时候大栓子都六岁了，能记住事儿，认识人了。
父亲后来听说电视上能登寻人启事，就找了钱在电视上找大栓子。他想现在看电视的人多，说不定能找着大栓子。可是都五年了，照片上的人早变样了，自己都不定能认识，更别说别人了。什么法子都用上了，却是石沉大海，杳无音讯。二栓子见父亲不找了，就渐渐放心了，他生怕父亲老了，又急出个毛病。只是每年七月初八的时候，父亲都哭上一场，把箱底的那件黑毛衣穿在身上，一个人静静的坐一晚上，不吃饭，不抽烟，也不让二栓子他们进自己的屋子。
二栓子在城里买了房，要接老头子去享享清福。老头子却不去，一个人守着几间破屋子。和村里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村口一起大牌，聊天，晒太阳。
二栓子听到老头子病危的消息，坐了飞机往回赶，还是比几个妹妹慢。进了屋，三个妹妹就围在老头子身边了。老头子看到二栓子，松了口气就说不出话了，却不咽气，呆呆的望着门口出神，老头子始终没盼到。他让儿女把大栓子穿过的黑毛衣给自己穿上。又望着门口。好长时间了，老头子始终没动静，二栓子伸手在老父亲鼻子前探了探，流下两股温热的泪水。老头子却始终望着门口，眼都不敢眨一下，却始终没盼到……
黑毛衣，黑毛衣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