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，过来。”他擦亮一根火柴，我勉强看清黑暗中阴影下的脸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
我向后退，却仍恐惧地站在原地。也许是礼貌让我没有退步，也许是裸露的脚已经在泥泞的雪水上冰冷僵木。
“你，过来。”火柴即将燃尽，他向我挥挥手，淡淡微笑。
“不……”
我勉强向后退了一步。
“过来。”他仍旧微笑挥手。
在火柴袭灭的一瞬间，我闭着眼睛冲过去，以为扑进了他高大的身躯，却险些跌倒。火柴灭了，他消失在黑暗中，我踉跄扑了个空，险些撞在墙壁上。
四周是冰冷的黑暗，我缩紧披肩，却因寒冷而更加颤栗不已。黑夜中的角落里，白色反光渐渐少了，那是积雪在融化。它们化成水流淌在地面上，浸湿了我的脚。穿鞋子的人也许会高声咒骂雪水把鞋子弄脏，我不在乎，因为我没有鞋子，只能光着脚站在大街上。
我的脚红肿了，一碰到暖和一点的地方就会锥心的刺痛。
火柴灭了，我惊恐地环视四周，只有冰冷和黑暗。
泪水盈出我的眼眶。
我环视着，不知该往何方伸出红肿的脚。哪一步都是冰冷，哪一步都是孤独，哪一步都是疼痛，哪一步都是黑暗，哪一步都不是我的家。哪里的人都不会看我一眼，哪里的人都不会对我微笑。我不知往何处去，他们就猛推一把，我趴在泥水里，他们就顺着自己的方向继续走去。泥水浸湿了披肩，浸在衣服上，衣服贴在皮肤上，我爬起身更加颤栗了。
一道温暖闪过我的眼睛。
“你，过来。”他又擦亮一根火柴，在阴影中招手，望着我温暖地笑。
我怔了一下，向他的怀中跑去。
仍然是冰冷的墙。
“嘿，过来！我在这儿呢。”他高大的身躯在我身后招手微笑，宽厚的手中的红色火柴活泼跳跃，像是他善意的玩笑。
我终于扑进他的怀里！
开始还在颤栗，后来渐渐暖了，便不再颤抖。他的呢子大衣，他的花边衬衣，他宽阔的胸膛，那么温暖，那么温暖，那么温暖，那么的温暖。他把大衣的衣襟敞开，将我裹在里面，让我贴着他的胸膛。他的身材太高，为了更暖和，我踮起脚贴近他，脚跟冰冷，脚趾在雪水中刺痛。
他要给我暖脚，我害怕地缩回，我怕那种疼痛。
他望着我微笑，脱下大衣裹在我的肩膀，又划一根大大的火柴，火把一样照亮夜空。他牵着我的手，转身走出街道，向原野走去。我看见夜空的星星疏疏点点，布满半球形的天空，散落在我们四周眨眼微笑。他牵着我的手走着，走出街道，走向广阔的原野。月光下，一个高大的身影与一个弱小的身影并肩而行。
他带我走上原野，野草的温度让我的脚不至于太疼痛，我们不停地走着，在半球般散落着星星的星空的笼罩下向前走去。
天是深蓝色的，很深很深的蓝，近乎黑色，镶嵌着白色闪光的小小的星星。
风一吹，四周的荒草摆动，发出沙啦啦沙啦啦的响声。
荒草高到遮住我的脖子，却只没过他的腰际。
他一只大手打着红色的火把一样的火柴，一只大手包住我的小手，一步步向前走去，时不时侧过头望着我温暖微笑。
路很漫长，风渐渐飞扬起我的头发。
呢子大衣挡住所有的风寒，我不再冷了，我再也感觉不到冷了。
赤裸的小脚将草轻轻踏下，它们舔舐着它。它已经没有那么疼了，渐渐恢复了知觉。虽然依然红肿，那是因为在雪地与雪水中停留了十几个小时，冰冷而麻木的红肿。
“你看。”他伸出那火把的手的食指向前指去，我的四周瞬间变暗，火光高高举起，照亮了前方。
我咯咯笑。我看到了，一轮巨大的澄圆的月亮。
它就在我的不远处，那么大，大到地平线只能露出半轮，就已经填满了天空。它闪亮的银色熠熠生辉，甚至遮盖了火把的光亮。它的上面有浅浅的模糊的黑色阴影，它一直在我的不远处。不论我们怎样走进，它仍旧那么大、那么圆、那么远。
火把渐渐熄灭了，他划了一根火柴，伸直手臂缓缓举向天空，向上举去，月亮顺着他举起的火柴，也缓缓升起了。
我高高仰望着，看着它一点点升上去，像一个大大的热气球一样。
月光的照耀下，我们继续向前走去。有了月亮洒下的银色路灯，再不需要火把。我们继续向前走，越走越欢快，我看到小小的虫子在我们的四周飞舞旋转，亲昵飞扬。小虫子渐渐多起来，一股生命的能量。拨开茂密的荒草，我们看见前面一个巨大的湖。月光下，湖水一起一伏，宛如钢琴跳跃的琴键。
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下，蜷腿并肩紧紧贴在一起，倚靠在裸露的石头上。
他的胳膊环住我，像厚厚的披肩。
水波在面前荡漾，上面有一轮洒下银色光辉的带有浅浅黑影的大大的月亮，有一小半接在湖面上。
水波在月光下舞动，伴随着岸边被风轻拂的晃动的草。
火柴渐渐弱了，火光在风中微弱地跳跃，越来越小，颤颤巍巍。我缩缩肩膀，开始感觉到冷气的侵袭，我揉揉眼睛，开始觉得四周模糊昏暗。月亮、湖水、岸边的草，还有肩上挡风的呢子大衣，还有身边那个人身上带的温暖……
他拿出十根火柴一齐划燃了。
在火柴划燃的一瞬间，四溅的火花像一群群萤火虫，从火柴尖端一起飞出，扑啦啦，一部分高高飞向星光点缀的深色夜空，一部分低低舞动到月光闪耀的湖水之上。它们闪动着透明的翅膀，莹绿色的微弱的光在它们的腹部闪动，跳跃在银色的湖面上，和笼罩在四周的稀疏的星星遥相呼应。星星在闪动，萤火虫在舞动，在我贪婪的眼底舞动。在我贪婪的眼底舞动的，还有他明亮的眼睛，温暖的微笑。
十根火柴很温暖，暖得像一个噼啪作响的大火堆一样。
火光熊熊地照着我，暖得让人眼皮打架。
我侧过身，斜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，望着笼罩在四周的深夜，望着那轮巨大的月亮，望着稀疏闪耀的星星，望着垂直摆动的荒草，望着波动跳动的湖水，望着飞跃的萤火虫，望着湖水，以及湖水中倒映着的模糊的深夜、星星、月亮、荒草、萤火虫……我将头埋进他的臂弯，均匀地呼吸。花边衬衫的布料很舒服地贴着我的一半脸，熊熊的火焰灼热了我的另一半脸，呢子大衣裹住我的脖子，紧紧地，不让一丝丝冷风灌进去。
只有双脚。只有它露在外面，踩在微微潮湿的湖边的草上，红肿的，冰冷的，带有一点点刺痛，左右双脚不敢相碰，不小心碰在一起便有锥心的刺痛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