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走了，在这个秋天的正午，带着满满的遗憾撒手西去，以为不会太心痛，看到他被病魔折磨地脱了形，就想，往生于他真的是一种解脱呢。
以为，却不然。
父亲是一个冷言的人，那是在家里。而外人的评价是，极亲和，风趣又幽默。这样极端的两种个性，让我总觉得，我们姊妹是不是太不招他喜欢。
小时候，只要爸在家，家里的空气仿佛都有了重量。他是猫，我们是老鼠。只要家里特别安静，姑姑就会问，是不是猫回来了。确实，我们走路的样子都像小老鼠。从小到大，亲近的记忆几近无，表达的记忆几近无。
未料，他为我做的种种，在他远行之时，一件一件，点点滴滴，铺天盖地涌现在我的脑海里。原来，父亲在我心里竟是这般地重。原来，亲情的相守是这样情深绵长。原来，我对父亲的依赖，大到只要父亲在就好。
如此痛的领悟，亲，已然不待。
在我读初三的时候，爸爸工作调动。那天，他回来看放在乡镇中学的我，看到他，我未语泪先流，待情绪稍稍平复后，我求父亲帮我转学。毕业班的学生转学比较慎重，他问我为什么连半学期都坚持不下来，我只一味哭。他不再追问，只说要我好好上课。没想到的是，第二天的下午，我就坐在了县城中学的教室里。
父亲似乎不太关心我的分数，只一本一本参考资料买回来，放我房间里。一副学不学是我的事，买不买是他的事的样子，所以我学得也松垮。初中的数学老师总找我借参考资料，最终有借无回三本。这样的辜负父亲，现在想来，是多么的不懂事。
而我一手看得过去的字，也得益于父亲。他请办公室的打字员用废纸张油印了无数本米字格，供我练习毛笔字。《青少年书法报》一订就是十年，直到我成家。同样的，做这些事的时候，他也不逼你练字，没有规定动作，全凭自觉自愿，不管米字格还有多少，只要办公室的废纸多出来，他就把新刻印的米字格带回来。练字的时候，他偶尔会静静看我写上三四个字，也不言语，看会就走开。这样的用心藏在漫不经心里。而这手字，让我受用一辈子－－－－－－－刚参加工作我就被留在了县城机关，一直比较顺地走过来。
作为女儿，从来都没有为父亲带来过荣耀与欣慰。那年，单位对外成立了一个部门，很多单位都送来贺礼，爸也代表他们单位来了。在迎宾宴请上，行长对我的溢美之辞，让父亲兴奋了好几天，他歌不离口，曲不成调，走哪哼哪，美得如同中了巨奖。美着就美着，还装出不是为我而美的姿态。就想，父亲的幸福感原来是这样容易得到。
而我，又为父亲做了什么？除了愧疚还是愧疚。
父亲生病长达八年之久，我却鲜有专心的照顾。劳心与劳神全被母亲和姐姐代之。精神的慰藉变成每日程序化的一探，想要表达的东西依然藏在眼里，藏在心里。
端了一辈子的父亲，在晚年，突然柔软了下来。他喊外孙子“宝宝”“宝宝”的时候，是在孩子十五岁之后。生命的孤独，病痛的折磨，让他终于丢盔弃甲，放下身段，在隔辈面前百般慈祥。而我，却依然不晓得如何走近父亲，疏于表达，怯于亲近。
直至父亲向我伸出他的手。
最后几个月里，他总伸出手来找我们的手，牵着了，就生怕我们放开，稍稍松开一会，他就显出特别的烦躁与不安。而一想起这双手，我的泪就会不自禁地流，为他绝望的孤独，为生命的凄凉和脆弱。
他一直把我的名字挂在嘴边，琴儿呢，琴儿呢，他一遍一遍地问。真正去了，也是无声地陪伴，对我没有什么要求。那晚，在医院呆到快10点了，要一个人回家。父亲连问三次：你怕不怕，要不要你妈送你。你怕不怕，问这话的当下，我也在想着父亲，死神如此之近，父亲，该会有多怕。而他，却在担心着我的怕。
一路寂寞，一路微凉，我给予父亲的仅是浅浅的对望。如今亲人已逝，未说出口的爱成了心头永远的隐痛。怀念总是包含哀伤，哀伤有痕。一辈子，有多长，那么多静好的时光，空留遗憾。好在，我曾牵过你的手，陪你走过短短短短的一程。好在，有回忆。那些温润记忆，是属于我们的念想。
爸，我爱你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