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欢夜色，我憎恨夜色。男人面前的诱惑太多，夜色首当其冲。
这浓稠的夜色腐蚀性极强，如今我已千疮百孔，只余下一具空壳。
迫不及待地撞入咖啡馆，那里有我的安全感。退进角落，远离玻璃窗，窗外的夜色让我不安。茶色的桌椅使人安静，消解焦躁。
我点了一杯咖啡，也许还有第二杯第三杯，这清醒剂现在成了我的瘾。
一个惊喜，桌上居然有一块水渍，我喜欢水渍，它能让我一展绘画才能。先画一个竖的椭圆，跟鸡蛋很像，但绝不是鸡蛋，画一个鸡蛋毫无意义。你猜对了，我的朋友，这是一张人脸，变幻莫测，阴晴不定的人脸。
然后是眼睛，两个小水点。接着是嘴，令我措手不及的是，我竟将嘴换成了一条直线，通常它应该是一道两边翘起来的弧线，傻笑。直线的嘴，使我的人脸露出一副苦相，显然，他不高兴。不良情绪的液体难以封堵，它们无孔不入，随时准备泄露。
咖啡来了，温热，入喉，以一套复杂的化学反应提振我的精神。
我的婚姻发端于绚丽的夜色，哦，对了，这里的婚姻是指我的第二次婚姻。婚姻前面加上第二次这个定语，它的童话色彩即刻大大减弱。
婚姻，只消一次，就能让人认识到它的收纳箱特色，不仅有爱情、欢笑、愉悦、陶醉，还要掺入憎恶、吵闹、辛苦和无奈。
按说，我不该对第二次婚姻寄望太高，但我被夜色迷了眼，执着于自己的幻觉。
昨天的昨天，我的第二任妻子发布了她的宣言，这宣言在我们的婚姻未满两年时庄严发布，这宣言彻底碾碎了我的所有幻想。
“我嫁给你，不是为了来做家务的，我是为了享福才嫁给你的！”
那时，我正饥肠辘辘，深恐保姆的厨艺破坏了我的食欲，恳请她，无论如何，为劳碌一天的我显露一下厨艺。她边往脚上涂猩红的趾甲油边发布了她的宣言，如雷贯耳。
我的第二任妻子是为成功而生的那类美女，艳若桃李的身体，灿若云霞的面容，只有成功人士才可享用。成功人士的标准只有一个——有钱。
几乎每个有钱男人的身边，都伫立着一位女秘书，殷勤备至，嘘寒问暖。我发了财后，身边自然也该有位女秘书，这个位置被她抢占了。我没能逃脱她娇滴滴的诱惑，我满怀喜悦跨入危险区域。我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的变化，那是鹏儿妈的眼睛，鹏儿是我的儿子，今年八岁，和他母亲一起生活。
我和娇艳的女秘书投身夜色，夜夜笙歌，夜色阑珊，夜色是一杯忘情水。我对自己的沉沦心怀喜悦，仿佛占了巨大的便宜，一个娇嫩的猎物，她的香软令我义无反顾。
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掠食者，对这个结论产生疑问，第一次是在我的婚礼上，我的第二个婚礼比第一个奢侈得多，风光排场，人山人海，庆祝女秘书荣升女主人。她的家人皆以品鉴的目光注视我，这眼神分明告诉我，我是一个被攫取的宝物，战利品。
究竟是谁捕获了谁，这问题，在我的第二个新婚之夜遗憾地遭到了忽略。
妖娆的女秘书一旦变身女主人，即挂上了另外一副嘴脸。不再殷勤备至，不再嘘寒问暖，你要学会习惯，习惯她的监督，习惯她把你的一切据为己有，习惯承受自己的选择。
男人喜欢新鲜的女人，年长色衰是我遗弃鹏儿妈的理由之一。她曾是个白领丽人，剪裁合体的制服，高跟鞋，仪态娴雅，身姿婀娜。她很有魅力。我的第一个婚礼朴素得多，我感到歉疚，鹏儿妈的体谅让我释怀。
结婚第二年，儿子降生，我的事业也开始起飞。她承担了全部，照顾孩子，照顾家庭。我的任务只有一项，发展壮大事业。早知发财的结果是这样，我就不会那么拼命了。每天我回来得都很晚，多数是为了工作，偶尔也出去闲逛。她每天都会等我回去吃晚饭，她一天吃四顿饭，早饭，午饭，晚饭，和我一起吃的晚饭。
她买的菜谱至少有十种，变换花样，研究口味。那些晚上，我吃过饭，亲亲熟睡的儿子，洗澡，和她相拥而眠，睡得很踏实。
这样的日子，带来了严重的后果，她的身材被毁了，腰粗背阔，穿不下制服，脸上的赘肉让她快速跨入中年行列。还有一个后果，就是我发财了。
我成了有钱人，不一样的人，我从周围人对我的态度里了解到这一点，我开始习惯做个有钱人，我学会了漠视别人的善意，我学着和女秘书出双入对，她的香味让人着迷。一股电流击中了我，眩晕随之而来。
鹏儿妈成了我的前妻，女秘书取而代之。她得到前妻这个称谓实属不公，可惜我已遁入夜色，无暇体味我给她带来的伤害，我的残忍正在于此。
我要了第二杯咖啡，我在拖延，拖延着不想回到女秘书身边，不想看见她行尸走肉的生活。叫她女秘书比叫老婆贴切得多，老婆不会这么冷冰冰，连做一餐饭都成了奢望，还能指望什么？
女秘书是夜色的宠儿，唱歌、跳舞，在男人间周旋，样样在行。
她最喜欢把我推到前面，介绍给她的亲朋，炫耀她的猎物。
咖啡烧掉了我对夜色的恐惧，即便如此，我的勇气依然元气大伤，婚姻不是咖啡，无法一杯接一杯。
昨天，我去看了鹏儿，他还叫我爸爸，我的心颤抖得厉害。时隔半年，前妻变了许多，工作，带孩子，劳累让她消瘦下去，现在她不必每天吃四顿饭，她的身材恢复原样，她变回了白领丽人。
前妻身上有种女秘书不具备的美，行尸走肉的生活正在磨损女秘书的艳丽，是艳丽而不是美，她从来不曾拥有美。附着在她身上的光环正在消退，她失去了光泽，日渐凋零。
悔意在我的血管里流淌。婚姻，当你拥有两次时，是如此的吉凶未卜，意味深长。回到从前成了一种奢望。我知道时间无法回溯，人心碎了无法复原，即使重新弥合，也满布裂缝。
咖啡壮了我的胆，夜色不过是一片不知所云的虚空，我扑进无边的黑暗，索要一个答案。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