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天，得知年迈的爷爷去世了。震惊之余是轻松继而是心乱。
算命的说爷爷如果能够活过这年的六月份，那么他还有三年的寿命，结果他活过了六月，我们作好了照顾他三年的准备，爸爸放弃在外打工的机会，守在家照看他。而事实是八月刚露出个头，他就离开了，所以我震惊。原来一个人的命运不是一个瞎子就可以算出来的。
爷爷在我记事起身体就有病，严重的就是腿病。在我印象中，他从来不吃茄子，听说茄子对腿病不利，但他又喜欢种茄子，每年都在菜园里种一小块地，长熟后就挑去卖。其实很多都是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吃掉了。爷爷经常是一个人做菜，因为他不习惯吃我们这些年轻人做的菜，要么不熟，要么没什么调味料，要么没有他想要的那种色泽，所以他宁愿自己累点也要坚持自己做，一做就是半辈子，因为在妈妈嫁过来时奶奶就去世了。半辈子的孤寂在去世后就浓缩成了一尊孤寂的枯木，奶奶没能见证爷爷渐渐老去的模样，我却看到了他的沧桑变化，他的眼神由坚毅渐渐沦为落寞；他的身形由坚挺渐渐沦为萎缩；他的头发由黑白相间渐渐沦为银白一片；他的牙齿由稀稀落落渐渐沦为仅存一颗；他的手由皮肉相连渐渐沦为皮骨相连；他的笑声由爽朗渐渐沦为沉默；他的一生由光荣渐渐走向坟墓。写下这段话的时候，我的心有种钻心的痛，痛得眼泪想往外冒，可我依然还要回忆下去，强行拉出沉淀下去的碎片般的往事，回忆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，尤其是要活着的人去回忆死去的人。
近两年，爷爷的生活有了显著的变化，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激情，他不再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当宝贝，捧在手里，因为他已经捧不起我们了，代沟让我们的手只可比较却无法相牵；他也不再问我们这些远归的游子游女们在外过得如何，因为他的心已渐渐浓缩成了一片小小的世界，这个世界只能容纳他一人，不是他不想去承载太多的故事，而是他的心已载不动了；他也不再把别人买给他的营养口当收藏品，一直等着我们这些小孩子回来再拿出来分享（其实那时已霉变了），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没有吃过的，不仅好吃，还能够调节自己的身体，只可惜自己时日不多了。人总是在生命渐渐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发现生命的可贵。
近半年，他的身体状况直线下滑，病魔缠身，生不如死，死亦是解脱，却依然要垂死挣扎，旁人心痛，自己更痛。他的身体是大人的模样，意识却渐渐退化成了小孩子的意识。有时会无理取闹；有时会安静得不知道在想什么；有时又似乎有使不完的劲。有次我做的菜清淡，盐少，无色，他当即筷子一扔，饭碗一放，不吃了，转而去吃又辣又浓又腻的肥肉，那一刻我被吓住了，这完全不是一个成年人所为，心里虽有委屈但也觉辛酸。他的睡眠少得可怜，一躺到床上就会因呼吸困难而不得不挣扎着起来。晚上我们都进入梦乡了，他却因无法入睡而心烦意乱，四处走动，好几次我被他的响声吵醒看到他独自坐在门廊上望着夜色发呆，仿佛黑夜中一尊朽木，风吹即倒。看到我诧异的眼神移近，他也只是漠然地转过头，叹一口气，继续看那深邃不见底的夜色，仿佛要将它看穿，我总是很识趣地走开。白天，他由无声的凝望变为有声的噪动，时而用拐杖敲打床板；时而用手拍打桌子；时而自言自语；时而长叹一声……白天的阳光活跃了每个细胞，但每个细胞又都是如同夜晚时那般受冷寞，老人家不得不通过噪动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。给痛苦一个流淌地出口，这是每个人的权利。
但有一个月，他的身体状况有了明显的回升。那是因为他最大的女儿，也就是我的大姑姑从山西回来了看他，照顾了他一个月，这一个月他被女儿捧在了手心里，吃穿用都不用愁，吃得是他钟爱的浓辣食物，穿的是干干净净的衣服，用的都是摆在他看得见，触得到的地方，每一个细节，姑姑都想得十分周到。这一个月里，爷爷的脸上有了红润饱满之色，很少晚上对着夜色发呆，很少白天噪动不已，我们也睡了几晚好觉。是不是人只有在被照顾中才能看到活着的希望呢？我想是这样的。可好景不长，姑姑要回山西去了。爷爷从此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，整个人又渐渐消瘦下来。我们的心跟着沉下来。
前天，一大清早，妈妈就打电话过来，说爷爷走了。我一懵，但随即又长松了口气。
这不是正是爷爷想要的结果吗？他有意识的时候也清楚这样的活法是痛苦的，所以总是发出“怎么还不死了”这样的声音，听得我心里发颤，但这真的是他真实的声音与愿望。在世的人无力改变这一现实，就只能接受灵魂的拷问。
爷爷，我小时候是你最喜爱的孙女，你也是我最尊敬的爷爷，可我长大了，你却渐渐老去，老去的不仅有你的身体，还有你那坚强宽大的心。也许我年轻，不能完全理解你晚年的生活；也许我缺少爱心，不能完全改变你有生之年孤寂的生活；也许活着就是要痛到走向坟墓的那一刻才划上句号。
爷爷，请安息。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是你生命的延续，我们会活得更好，更幸福！
谨以此篇纪念逝去的爷爷！

2010－8－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