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故里钩沉（42）

可能是由于祖辈多读书人的缘故，与村里其他人家相比，我们家的规矩就要多一些。比如说，长辈在生气的时候，不管对与错，对晚辈发脾气，是不允许晚辈辩驳的；即使受了委屈，在长辈气头上，什么也不能说；只能等长辈的气消了，再心平气和的予以解释。爷爷是从小就对我这样教育的，即使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开明的父亲，也仍然秉持这样一个原则。这样下来，我们姐妹们在大人发脾气的时候，从来是大气不敢喘，当然，就更谈不到反抗了。只记得有一次，我算是大着胆子越了雷池一步。
那是在1974年的冬天。有一天早晨，天上下着雪。二姐要到井台上去挑水，我正在扫院子里的雪。二姐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，不小心用水桶碰了我一下。本来这算不了什么，可是，由于我在家里是唯一的的男孩子，别说大人，就是姐妹们也都娇惯着我，养成了平时比较骄横的性格。二姐用水桶碰了我，我就认为她是故意的。也记不得我当时说了句什么不好听的话，二姐也生气了，于是就吵了起来，并且把二姐都气哭了。争吵声被父亲听到了，听我在高声大嗓的嚷，也没说什么，夺过我手里的扫帚，照着我身上就扑打了几下子。我一方面是害怕，另一方面觉得委屈，就一溜烟的跑出了家门，一直跑到家后的河岸上。当时雪下得正紧，满地皆白。我身上穿的不厚，被寒风一吹，脸上像刀割，凉风隔着衣缝儿向里钻，浑身冰凉。我无处可去，只得缩着身子，抱着胳膊，蜷缩在李西助家房后的旮旯里转着圈儿的跺脚。一开始，可能是家里人根本没拿着当回事，所以，一直过了吃早饭的时候，也没有人来找我。在平时，只要我一发脾气，全家人都要来哄我；如今，我受了委屈，反倒一个人也不理我。我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回家，因此，心里的气就更大了。于是，我想到了出走。
父亲是最反对小孩子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的。每当听说哪里有出走的事情发生，父亲就会大发议论：“你让他走，看饿不死他！”“他还回来不？回来就狠狠地揍他！”我知道父亲这是借题发挥，给我们一点警告的意思。有的时候我就与他争论两句（我们姐妹中也只有我敢与父亲回嘴）。有一次，李希山的小儿子因为与父亲赌气，跳井自杀了，事后李希山悔恨交加，哭得昏天黑地。我就用这个例子来与父亲辩论。父亲当时一愣，但随后就说：“让他死！死了活该！”我知道父亲虽然嘴硬，但我的话触到了他心底的柔软处，只不过话是那么一说罢了。如今，我突然想到了出走，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，甚至想到我出走后父亲是多么的后悔，母亲是多麽的伤心，二姐是多麽的害怕……这一次，我非要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不可，看你们以后还会不会这样对我！可是，转念一想，又犹豫了：出走，到哪里去呢？再说，兜里空空的，一分钱也没有，拿什么吃饭，又拿什么住宿呢？我马上想到电影里穷人的孩子独自一人四处漂泊的情形，心里立即打了一个寒噤：难道我真的要去过那样的生活吗？我犹豫了，纠结了，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正在犹豫间，我从远处看见姐妹们分头找我去了，我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安慰。不一会儿，又看见母亲也向村里走去。母亲平时身体就不好，一有生气或受累的事就会犯心脏病。看着她在风雪中吃力行走的时候，我心里哭了：既有委屈，又有愧疚，脑子里又闪出回家的念头，可迅即被自己否定了：就这样回去，岂不要被姐妹们，尤其是二姐笑话？正这样想着，就见立冬哥和三叔向这里走来。我什么都没想，转身就向河北的梨树行子跑去，立冬哥他们就在后边追，还一边喊着叫我回来。我只听见脚底下踩着积雪发出的嚓嚓声，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喊叫，漫无目的的向前跑。后来，我跑累了，他们也只在后面跟着。我先是向北跑，然后又转到村东，最后居然到了村南。立冬哥生气的喊：“你还有完美没完？”这时我实在是跑不动了，就停下来。他们追上来，说：“跟我回去，我保证没人打你。”就半推半搡的将我带回家了。到了家里，父亲正躺在炕上生气。母亲一见我回来了，顿时松了一口气，并提醒我：“还不给你爸爸跪下？”我的膝盖一软，跪在了地上。父亲一见我回来了，抄起鞋底子向我头上砸来。立冬哥他们立即向前拦住，叫父亲饶过我这一回。父亲斥骂了我几句，母亲上来打圆帮：“算了算了，只许你这一次，往后记着！”就将我拽出来，让我吃饭。事情就算这样过去了。我的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出走，就这样夭折了。
事后，有时我会反思这次为完成的出走：当时我为什么想走而未走？假如真的走了又会怎样？我想，这大概与我的成长环境、心理素质、家庭氛围、性格特征都有关系。缺乏冒险精神，遇事想得过多，对困难的恐惧感，对舆论和自己形象的过度在乎等等，都是造成这次出走未果的重要因素。这种因素，在后来的人生过程中屡屡被事实证明。我有时甚至会想：假如那次真的出走了的话，说不定我的人生就是另一种风景。可惜，这种假如，被我的个性给破坏掉了。喜耶？悲耶？幸耶？不幸耶？天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