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
这些日子，母亲在我这里，身体不是很好，但稍有好的间隙就忙于细碎的家务。她总是说，你忙你的，把课备好，多写写文章。此时，桔黄的灯光下，母亲在看新闻，我在看母亲。我不记得母亲的白头发什么时候长得最快，一梳而成满头的银丝；我也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时候戴上老花镜，一变而为慈祥的外婆。记忆中，很长时间里，母亲都是美丽、活泼、年轻的，腰身玲珑的母亲穿旗袍非常漂亮。看着因失眠而总显倦怠的母亲，心里有一丝心痛，实在不愿意母亲就这样老下去。向窗外望去，天上的星星又勾出了童年的身形，与童年的身形相随，“教室里的长条凳”和“书桌上的兰草花”，也在伥阔的星空渐渐伸展。

二、
长条凳是母亲曾经的教椅。
母亲是县城小学数学教师，兼上美术与音乐课。儿时，小县城幼儿园少，加上家里经济条件有限，我便常和来城里帮衬的外婆相伴。有段时间，外婆回乡下忙去了，父亲张罗着计划委员会的工作，不得已，四岁多的我就陪着母亲一起坐在长凳上上课。一些生动的小故事就这样传了下来。比如刚坐在板凳上时，我多动好说，母亲吓唬两次后，我就规规矩矩了，早早领教了课堂的严肃性。比如，母亲站起身板书，板凳翘了起来，我扑通一声掉下来，孩子们哄堂大笑，母亲转身严肃相对，立刻叫上一个小同学上台做习题，集中孩子们的学习注意力；比如我困了，就倒在长条凳上睡了，到我醒来的时候，放学的铃声早打了，偏暗的教室里母亲还在滔滔不绝给差生开小灶，母亲经常不按时回家，我是记得很清楚的；还比如，早上醒来，我从家里披头散发地跑到母亲教室，爬上那条长条凳，呆呆地坐着，母亲没有理会我继续上课，但回家后的当天下午，我的长头发就被剪掉了，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是短发样式。偶尔我会“怪罪”母亲是个工作狂，剥夺了我对长发的嗜好。
“教室里的长条凳”被我母亲磨得光亮起来，当然也有我小小的一份力气。如今的人们可能觉得那是缺乏管理规范的教学时代，家长们肯定会极力反对带子上课，但千真万确，我后来的纪律性与自律性比较强，与这段特别的陪教不无关系；而且，我母亲的教学质量没有因此受到丝毫影响，她是一名优秀的数学教师，能歌善舞的母亲还是学校的文体活跃分子，她还能画一张张颇为专业的素描，我们曾在母亲画的一件中山装的素描旁边，偷偷写上：这是老郑的上衣（我父亲）！多年以后，在北京中科院读博士后的学生还会来探望我的母亲。

三、
兰草花是母亲和我的钟爱之花。
小时候，母亲的书桌上一直有盆朴素的兰草花。等开花的盛季，一朵一朵绽放，给简陋的木板屋增添了无限的柔情与诗情画意。许多个夜晚，母亲都在白色兰花的映衬下，批改作业，准备教案。有个炎夏，干热难奈，母亲外出了一些日子，我们没有像母亲那样精心浇水，兰草枯萎了。回到家的母亲一见凋零的兰草伤心不已。她放下行李，立即开始拯救心爱之物，除萎，松土，补水，等待，兰草花在经受生死危机之后又重新喷发了她的枝叶。夜晚的母亲又能低头品书味，抬头闻兰香了。童年物质简单，母亲静谧的生活满足犹如兰花朴实幽雅。母亲是爱美的，尤爱自然之美，这深刻影响了我的自然观。我喜欢所有的绿叶，兰草情结深厚，读大学，工作，进修，离乡奋斗，都有兰花相陪相伴。2000年，我7岁的孩子刚上学几天就患上严重的疾病，母亲一直陪着我们在省城儿童医院治疗。孩子出院后，我们搬到武汉华师一间简陋的屋子继续巩固治疗，随时复诊，母亲陪我度过了重拾生命却又艰难困苦的日子。生活虽苦，我们的窗台依然绿意盎然——那有一盆兰草花——是我买菜回来从路旁一个农民手里要来的。最令我震撼的是，时隔一月有余，我重归此屋，无人浇灌的兰草借着零落的雨花依然是生机勃勃，命运原来有如此的魅力，生命原来有如此的韧性！
母亲书桌上的白色兰花是一丛心灵之花。与母亲给予的冷暖疼爱相比，兰花的美丽是母亲给予我的心灵之爱，精神之情。若干年以后，我也成了一名教师，在我的书桌上也有一盆清丽的兰草。我用诗记录了一种浪漫的传承：

二十多年前的每一天
一盆小小的兰草花总在轻风里
给书桌上批阅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微笑
我爬在妈妈的后背伸手够向幽兰
无意间，望见镜中的妈妈
比兰花还要漂亮

二十多年后的每一天
一盆小小的兰草花总在轻风里
给书桌上批阅的我一次又一次微笑
儿子爬在妈妈的后背伸手够向幽兰
我倏然望见镜中的自己　不知道
是否比兰花还要漂亮

四、
定神再看母亲，她把头斜靠在椅背上小睡了，不用担心，不会摔倒，这是母亲几十年的习惯姿势：认真，安静。再望星空，流光闪烁，仿佛那个严谨仔细、素朴唯美的时代又来了。我在想，我要不要告诉母亲，小细节和大细节的区别。小细节温暖我们，大细节指引我们。我要不要告诉母亲，我在写她，写两个大细节。有一点可以肯定，我的母亲不仅仅让我感到温暖。
2008年6月9日星期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