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前的悼念

提前的悼念

汗酒散文2025-02-12 05:42:23
空气在一夜之间降温,暗青的表皮下骨头们泛起了冰寒的酸,从脊梁到指尖。我漠视着这条右臂的呻吟,就如,漠视着你的衰老。他们说,这是最后的三天。那一次去看你,你说要吃我的“老嬷包(外孙女出嫁时给外婆的喜饼)
空气在一夜之间降温,暗青的表皮下骨头们泛起了冰寒的酸,从脊梁到指尖。
我漠视着这条右臂的呻吟,就如,漠视着你的衰老。
他们说,这是最后的三天。

那一次去看你,你说要吃我的“老嬷包(外孙女出嫁时给外婆的喜饼)”。
我说好,等你康复的时候。
医生为你针灸,看着银针插在你的颈间、腿部,被缓缓揉进你的各个穴位,像要刺穿这早已不盈一握的小腿;那是怎样的酸麻呀,看着你因为深度的酸而狠狠皱起的眉头,我皱眉起你的皱眉,嗞嗞着心疼。
你问我怎么了,我说看着好疼。
医生开始吹嘘起他的医术,说不痛的,只会酸不会痛,会痛那就不对了。当天你阿嬷这病那么严重,要换了别人哪敢施针……
你说:“傻丫头。”
我看着你皮包骨的小腿上突兀的青筋,听着你喋喋地讲一些关于你的儿孙关于你的亲朋好友,也关于你病的痛。
你说头痛的时候,如万只蚂蚁在头里钻;你说你曾痛得躺在床上嘶声叫唤小舅拿把刀来,只想死去。
你眼里滚动的泪花,你颤抖着的唇瓣,是为了那些身体的痛楚,还是死亡那黑色恐惧下深深的委屈?
那些美其名曰来看望你的人们,有的正在隔壁的房间里趁机针灸他们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,或躺或坐;有的正在客厅里喝着茶,感叹着说那天多危险之类的。
我坐在门槛上看你,耍着嘴皮子,说些自以为幽默的话。
是呀,我终究没有学会,和你一起哭,一起埋怨,只能这样以揶揄的方式,让你怨怼的向我投来嗔怪的一瞥,然后对着你没心没肺的笑,装做,什么也不懂。
临走的时候叫你乖,赶快好起来,这样我们才惜你,你答应着笑骂我是个没大没小的“臭丫头”。
真好,没有泪水,没有哽咽。

最后一次去看你,你躺在床上,斜着眼看我,说不要吃我的“老嬷包”了,像一个,赌气的孩子。
我说不要就不要,很好吃的哦,真的不要吗?很可惜的哦。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。
然后我们一起说你身上的金戒指、金耳环。我总是怀疑你这些饰物是不是真的,然后听到你大声的斥我不识货。再听你细着声音说已经留了戒指给哪个孙子,留了耳环给你的女儿们,像一个,不能说的秘密。旁边的人好奇的问我们在说什么,我们对视着偷偷笑,像两个得逞的小贼。
我知道你被子下掩着的双腿又干瘦了一圈,骨头们正披着青黑的皮冷冷的笑,让你从心深处酸痛着冰凉;
我知道你已经不敢单独坐起身来,知道你吃不下什么东西,知道你已经不能自理生理上的需要;
我知道那些亲朋好友们会来看望你并塞给你或多或少的金钱,知道你欣慰的不过是那些还没懂事的儿孙们单纯的关怀;
我知道你担忧你生命的流逝,知道你害怕那些人们会扔下你不管,知道你恐惧着某一天,像外公一样,明明等待着康复,却闭目不醒。
我什么的都知道,却独独不知,如何抹去你本就混浊的眼里,那片空茫。
我只是和你说笑着,听你讲一些早已讲过千遍的事,偶尔发问,像一个被故事极度吸引的孩子,眼神闪烁。
我忘记走的时候是如何和你告别的,也许根本没有。

你终于被送进重症病房,人们一个个的去陪夜看护,说要向你还恩;人们一个个掏出钱币,说是一点心意。
母亲说你意识都不清晰了,能动的那只手里却紧紧拽着钱,谁也拿不下来;即使,即使是较之千倍的酸痛,你也想选择活下去吧?拽着钱的你,是想拽住你的命,我知道。
医生说治疗无效,他们讨论着应该把你接回哪个儿子家里,商量着如何才能公平的使用他们看护你的劳力。
你终于是回了其中一家。每天用食管吃东西,每天输氧,每天输液,每天生理失禁。每天有人陪在你的床前,吵吵嚷嚷地说着其实你已经或许听不见,或许答不出的话;每天有人围在客厅摇头叹息你无色的面容,毫无生机的肌体,一脸扼腕;每天人们都看着你痛苦的躺在那张床上,说你很难撑过去了。
人们总是在最后笑笑的离开说明天我再来,然后各忙各的事。也许是笑笑的在某个潮剧戏台下把戏看得津津有味;也许是笑笑的在某张六合彩图纸前讨论得沸沸扬扬……也许,也有人暗自怅然,暗自自责,暗自伤怀,虚伪得像一个多么爱你的人,多么怕失去你的人,却从没有表现过他的爱或珍惜,如我。

母亲说你清醒时会喃喃的呼唤孙儿们的名字,你知道吗,我害怕你会叫出我的名字。不想被你记起,这样我就不用去看你。我不想看你病床前长辈们似乎严肃哀痛又各自盘算的神情;我不想最后一面,见到的是你连脸上的骨头也开始冷笑的冰凉;我不想在你身边悲伤的哭泣,哪怕其实我可以装作,一点也不悲伤。

我,再也没有去看你,一切都是听说。
而早上听说,这是最后的三天,人们都在等待你的逝去。
我和他们一样等待着,漠视你即将的衰亡,并没有很伤心,并没有要为你哭。
很不孝对不对?
你看,我大概真的不爱你,竟有那么多理由不去看你;甚至说,这是提前给你写的悼念。
你看,你都还没有停住最后一口呼吸,就有人来给你安排身后事了。

他们说事实证明不可能了再好起来,你说,会有人再为你抱希望吗?如果没有,你这样死死的一个人坚持着不死,累不累?
也许你现在不是累,是被我气得很想跳起来甩给我几个阿嬷式的白眼,再狠狠地骂一顿我说再好吃也不要吃我这样不孝的人的“老嬷包”?
那就跳起来吧,生气给我看吧。
这样我就可以有一天拿着好吃的喜饼在你面前,晃来晃去,偷看你其实很谗的样子。

降温了。
我让我的右臂在这冷风中酸痛着,直至我的脊梁;
一定不及你此刻感受的千万分之一吧?
何不再来向我喋喋的讲一遍,你的痛,和你那些,其实我真的听过一千零一次的事。

于08-01-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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